白沙沙沙啥

在自己的大脑中畅游

【诚翊】抽象表现主义 part1

写在最前面的话:

不要纠结逻辑,没有逻辑,只谈感情

也不能算慢热吧,就是我废话比较多

写好的先全部发出来,后面的慢慢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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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他的心中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却只看到烟。


01

北江市在春天的尾巴上迎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倒春寒,枝桠上粉嫩的花苞刚露了个头,眨眼间就被呼啸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席卷而过,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枯瘦树干。

蒋峰双手死死地攥住自己衣领,徒劳地想要阻止倒灌进去的北风,开口时牙齿不住地打架:“好、好了吗?”

何溶月一边指挥着手底下的实习生去把痕检科的人喊过来丈量脚印,一边皱着眉看他:“天气预报早说了这周会降温,过几天还要下大暴雨,你怎么不多穿点?”

蒋峰遥看向远处被昏暗天光笼罩着的河堤,悲愤道:“我没想到今天要出外勤!”

不能怪他不居安思危。就在此前,北江分局难得迎来了一个多月的清闲日子,连办公室里的板报都很长时间没东西可写,沈翊因此被迫抄了一个月的卫生保健知识,抄到他最近见到菲姐都绕道走。谁知春光还未晓,他们就被一通报警电话给紧急喊来了北江河堤边,太平日子的美梦被倒春寒的寒风劈头盖脸搅了个稀碎。

北江河总长113公里,横跨整个北江市,其中的分岔支流数不胜数。他们此刻所在的这一段属于整条河的下游,平日里鲜少有人驻足。就在两个小时前,几个骑行爱好者在河堤旁的草地上休息,其中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跟一颗枯黄的人头骨来了个贴面礼,报警电话就这样哭爹喊娘地打到了北江分局。

杜城裹着一身黑色冲锋衣站在痕检员旁边,正皱着眉听对方汇报。

“虽然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可是毕竟隔了那么长时间,又是露天环境,能找到多少东西都是未知数。”痕检员对着他絮絮叨叨:“说错了,不是未知数,能找到多少都是老天的恩赐。你做好心理准备吧,城队。”

杜城蹙着眉头一拍对方:“采样范围扩大五十米,提取土样准备分析。”

痕检人员吸了口气想反驳,可看到杜城黑沉沉的眼珠,又把话咽了回去,敢怒不敢言地走了。

杜城并不是不好相处,相反,他对手底下的几个小孩严厉归严厉,私底下却都很照顾。只是他办案时向来说一不二,线索找不到就从缝里抠,缝里抠不出来就往死里抠,每办一次案,全分局能被他逼得宛如参加二十公里拉练,累得喘不动气了也得跑。

可谓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蒋峰哆哆嗦嗦地蹭到杜城身边,抖着问:“城队,法医那边准备就绪,可以搬走尸骨了。”

杜城的视线停留在那具被荒草掩盖的尸骨上:曾经鲜活的皮肉早已随时间消逝,徒留一具枯黄的骨架,动作凝固在死前努力向前爬动的样子上,枯瘦的指尖绝望地向前伸去,但最终还是没有等来能拯救它的那双手。

杜城抿了抿嘴,随后问:“那三个报案的呢?”

蒋峰道:“早就请回去了,闫哥正问着呢。”

杜城点点头,提步向自己的车走去。

蒋峰追在后头大声问:“现在回局里吗?”

杜城头也没回:“你盯一下土壤采样,确定没遗漏以后跟他们先回局里,找老闫把报案人员笔录打一下放我办公桌上,我一会回去看。”

蒋峰扒着车门,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队长,我……”

“c9096那辆警车后尾箱里有张毛毯,上次受害人家属放错了,后来一直忘了收拾,自己去拿过来披上。”杜城毫不留情地把车门从蒋峰手里拽回来,砰地一声关上了。随后又摇下车窗,手搭在窗边,扬眉道:“回去让李晗给你煮碗姜汤,下次再穿这么少你就直接冷死吧。”

蒋峰看着他潇洒地踩下油门扬长而去,在车尾气中悲愤大喊:“杜扒皮!让我上车吹会暖气能怎么你了!”

何溶月从他身后探出头,悠悠道:“你要么有本事当他面儿去说,要么来帮我搬骨头,活动活动出点汗?”

沈翊今天套了件松松垮垮的灰色薄毛衣,一条卡其色的休闲裤,一双黑色帆布鞋,看起来比自己的学生年纪还要小。他挎着自己常背的那个帆布包,拿着材料刚走下学校大门台阶,就被后面追来的教务主任喊住了:“沈老师!”

沈翊回头朝对方道:“龚主任,怎么了?”

龚主任在寒风里搓搓手:“这鬼天气……沈老师,你那门课还能多开一节吗?这几年你的课是教出名气来了,好多孩子来问呐。”

沈翊抱歉地笑了笑:“龚主任,你也知道我这还有正职工作,再说学校画像课的老师也不止我一个……”

龚主任摆摆手:“我懂你意思,所以我们这边商量下来,你看你这学期课能不能多增加些名额?另外,如果可以,咱们再开设几次讲会,你看怎么样?”

沈翊轻轻敲了敲手上的材料,笑道:“没什么问题,咱们再商量吧。至于名额,要是他们看到上学期成绩以后还有人愿意来,那再多扩些也没问题。”

他们谈话间,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传来。沈翊和龚主任同时朝声音来源看去,就看见一辆黑色的牧马人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学校的大门口,还很不耐烦地打了双闪。

沈翊朝龚主任抱歉笑笑:“龚主任,咱们详情电话里聊。”

龚主任忙不迭地点头:“好说,好说。”

杜城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沈翊顶着风向自己的车跑来,他身上那件单薄的毛衣被风一吹,勾出了一道劲瘦的腰线。

杜城面色不虞地盯了那道弧线半晌,把车里打开透气的窗户全关上,又一把打开了暖气。

沈翊刚好在这时候拉开车门,却没急着进车,而是歪着头看向杜城。

杜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冷啊,赶紧的上车吧。”

沈翊挑挑眉,摆出一副:“你确定你没其他话要说了吗?”的标准表情。

杜城的喉头上下滑动一下,终于自暴自弃地喊道:“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话赶话我说错了!一万个对不起,你快上车!”

沈翊这才扶着车门钻了进来,并说了这几天对杜城说的第一句话:“你道歉的态度还得再练练。”

杜城木着脸:“反馈收到,全面改进。”

沈翊抓着安全带笑了起来。

他们俩前几天刚吵了一架。

说是吵架,其实只有杜城单方面输出,沈翊最后扭头抓起包就甩门走了,吓得李晗躲在蒋峰身后瑟瑟发抖,哭丧着脸问:“怎么办,沈老师会不会以后不要我们了?”

蒋峰大义凌然地回答:“反正我跟城队,你跟谁你自己选吧,”

站在一旁泡茶的老闫:“他们是吵架,不是离婚,你们在说什么?”

吵架起因是杜城在一起入室抢劫案中没做任何防护措施就冲了进去,而谁都没有想到,那两个胆大包天的抢劫犯居然偷藏了一把自制的土枪。尽管当蒋峰听到枪响后立马魂飞魄散地冲进去支援自家队长时,杜城已经把持枪的抢劫犯反拧着手按在地上了,在外面待命的沈翊还是难得地动了火,脸色差得让一大帮子警校毕业的糙皮汉子从现场回来时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把土枪再偏两厘米就能轰掉你的头,”沈翊强压着怒意,非常平稳地说:“根据分析,我们已经掌握了他持枪的可能性,你为什么就这样直接冲了进去?”

杜城捂着被枪管擦到的脖子,努力解释:“回来路上就跟你说过了,里头被挟持的小孩有哮喘,时间拖一秒他就有一秒的危险,我进去前他呼吸已经不对了,根本没时间等支援!”

沈翊又轻又快地驳斥道:“我们已经拿到了哮喘药,随行有从医疗站借调来的医生护士随时待命,就算他真的病发了,我们也有机会……”

杜城立刻打断他:“你能拿市民的安全去赌吗?”

“那你就能拿自己的生命去赌吗?”

“你呢?抓诈骗犯的时候你抓着张画就自己送上门去了,那会你怎么没意识到自己在赌命?”

沈翊深吸一口气:“这是一回事吗?”

杜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保护市民安全永远是警察的第一要求,无论何时何地!你来警局快半年了,至少这点你总应该能记住——”

他话还没说完,急急地咬住了舌尖,立刻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沈翊……”

但沈翊已经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铁青着脸抓起包转身走了,并且在那之后几天都拒绝回复杜城的任何消息。再加上那段时间学校里开大会,杜城居然就这样一直没能抓到人,直到这起白骨案的出现。

世事真是祸福难料。

杜城看着沈翊搓了几下自己的脸,那被冻得青白的脸色逐渐回暖,才问道:“你电话怎么没接?”

沈翊这才如梦初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刚开会我静音了,有案子?”

杜城嗯了一声,又朝龚主任的背影扬扬下巴:“那谁啊?没看你穿得少么,还拉着人站在风口聊那么老久。”

沈翊笑了:“教务主任,来骗我开讲会的。”

杜城见他坐稳才拉下手刹,朝局里的方向开去了。沈翊看看他,再次问道:“什么案子?”

杜城:“细节回去再说。尸体腐化得只剩一具骨头了,需要你还原受害人人脸。”

沈翊轻轻地哦了一声,靠回椅背上,慢悠悠地说:“找我画像啊,我还以为有人专门找我认错来着。”

杜城拿余光一瞟他,就见沈翊正靠在椅背上歪头看他,眼里的促狭笑意快从眼尾淌出来了。

杜城抿抿嘴,憋了半晌没憋住,破罐子破摔地道:“本来就打算今天来堵你的,行了吧!”


02

杜城带着在车上刚睡醒的沈翊走进办公室时,刚好碰见李晗送那几个报案的骑行者出来,还顺手送走了一位老太太。

杜城盯着那老太太的背影问:“没听说还有位老人家啊?”

李晗:“那阿姨是来报案的。”

杜城眉头一跳:“又怎么了,这案发频率是守恒的吗?”

李晗瘪瘪嘴:“没死人。老人家说家附近发现了很多死猫,怀疑有人在路边乱投毒。”

沈翊在杜城身后探出头:“刑侦还管这个?”

李晗立马亲亲热热地朝他凑过去:“沈老师,城队把你哄回来啦!”

杜城长手一拦,把企图冲过去跟沈翊贴贴的李晗凌空拦下,半扭过身,对沈翊冷酷道:“底层民警就负责这个,不然你以为刑侦是随便一个警校生毕业就能来的?每个刑警都要从基层做起,这些以后都是查案的宝贵经验。”说完,他又看看沈翊:“但也架不住有人天资好,侥幸逃过了基层锻炼的机会。”

沈翊非常好脾气地冲他笑笑:“我也可以补上。”

杜城盯了他一会,败下阵来般扭头朝审讯室走去:“得了吧,你去基层两天就得哭着回来。”

李晗跟在沈翊后头偷偷和他嚼舌根:“城队以前被雷队扔到下面两年,后来才放回来干刑侦的。但是他跟地方派出所关系处得特别铁,所以有时候一些处理不了的小案子会转给我们,以前被他救过的人逢年过节还会给他送蛋糕送礼物呢!”

沈翊学她的样子,也压低声音道:“那蛋糕他吃了么?”

李晗:“蒋峰跟我说吃了,但我猜是没吃——噫!”

杜城一手撑在审讯室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交头接耳的两人:“聊完了?”

李晗悄悄后退一步,小声道:“监控好像到了,我去看看。”说完拔腿就跑。

杜城目送着那丫头着急忙慌跑远的背影,又把视线转回沈翊身上。沈翊半点不怵,直视着他黑沉沉的眼睛,笑着问:“那我去法医室?”

杜城对他总是没办法居多,闻言便悻悻道:“一小时后会议室集合,做个案情简报。”

沈翊点点头,刚要走,杜城又一把拉住他。

“晚上一起吃饭?”

沈翊指指法医室:“这工作量,今晚恐怕是没时间吃饭了。”

杜城舌头打了个结:“我是说外卖,外卖你吃不吃?上回你说好吃的那个小馄饨还要吗?”

“你定,我吃什么都行。”沈翊抬步去向法医室,与杜城错身而过时拍了把对方肩膀:“行了,我早不生气了。”

“谁怕你生气啊。”杜城冲着沈翊背影喊了两句,见对方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便嘟嘟囔囔地进去忙了。

城队最后还是给沈翊点了份虾汤泡饭,以表达自己最诚挚的道歉。蒋峰站在台前做汇报的时候被那鲜味儿一冲,眼睛都有点发直。

“根据报案人的口供,这条路线是他们这个骑行小队一直以来的固定路线。不过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心血来潮地停下并走到草丛中休息拍照,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他们没人发现这具尸体。”

”法医的报告显示,死者是一名男性,骨龄判断在四十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五,死亡时间在三个月前,颈骨有轻微位移,左侧胸骨有明显刀痕。初步推测死者先遭受了机械性窒息,随后又被人从背部一刀捅进心脏致死。“

何溶月举手道:“补充一点,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且露天环境对尸体破坏极大,我不能确定死者是先遭遇窒息还是先遭遇刀伤。只是从颈骨状态来看,死者是以正面朝上的姿势被掐住。因此我推断,死者可能是从机械性窒息导致的短暂昏迷中苏醒,转身想逃,最终被还没离开的凶手从背部刺死。”

杜城点点头:“痕检有发现吗?”

“土壤分析结果还没出来,但估计不会乐观。”蒋峰沉着脸摇摇头:“现场太干净了,没能提取到任何有效脚印。死者遗留衣物十分破旧,不像因为环境因素导致的,能由此猜测死者生存环境不太好。除此之外,现场没有任何能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

杜城扭头看了一眼沈翊,沈翊冲他点点头,并仰头喝了一口虾汤。

蒋峰咽了口口水:“沈老师你饱了吗,饱了的话我……”

杜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法医那边把DNA上传做对比,看能不能找到人,面部还原交给沈翊,画像一出来就去跑信息库,两边同时进行。监控有发现吗?”

李晗乖乖地举手道:“那段路因为比较偏僻,监控只能拍到路口的位置。我调取了近三个月内的监控录像,刚看到一半,目前没有新的发现。但是能证明那几个报案的在时间上没说谎。”

杜城道:“尸体破坏严重,法医结果存在一定误差。监控调取往前再推两个月,一会我跟你一起看。沈翊,准备人物画像还原。蒋峰,先去打报告调取近一年来的失踪人口报案,筛选跟死者信息相符的报案记录。老闫,一会负责那段河堤的环卫工到了,你做个笔录登记。痕检的结果出来以后第一时间通知我。散会!”

伴随着稀稀拉拉的桌椅推拉声,北江分局的日常加班夜又开始了。

沈翊揉着眼睛从工作台上抬起头来的时候,窗外天色隐隐泛出鸭蛋壳青,眼看就快大亮了。他肩膀一动,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披了杜城的黑色冲锋衣,夹绒的衣料温柔地裹住了他的体温,烘得他耳根子都有些热。沈翊抓着外套刚想站起来,就听见门锁咔哒一声,是杜城推门走了进来。

杜城对着那五个月的监控熬了一晚上,此刻眼里满是红血丝,下巴上还冒出了青色的胡茬,T恤都挽到了肘部以上,同样是熬大夜,他跟外头那些已经睡得歪七扭八的汉子们比起来,勉强还算是有精神。

杜城见到沈翊做起来,有些意外道:“画完了?”

“画完了。”沈翊低头盯了自己的画半晌,皱着眉递给了杜城。

画像上的男人浓眉大眼,嘴角向下撇着,拉出两道深刻的法令纹。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是有神且明亮。

杜城边接过画,边把自己手里刚热好的牛奶放到沈翊的工作台上:“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觉得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但并不是因为我面对面地见过他。”

“那是什么,路上擦肩而过的?”

“记不起来了。”沈翊边思索边伸手想去拿牛奶,却被烫得嘶了一声:“怎么这么烫?”

杜城看着他不住地摸自己耳垂,笑道:“以为你还要过会才醒,故意热久了一点。”

他一脸坏笑,在窗外晦涩将明的天光下显出几分少年气来。沈翊瞟了他一眼,快速移开目光:“熬夜都喝咖啡,热牛奶是助眠的。”

“就是给你助眠的。”杜城收了笑,淡淡道:“喝了赶紧回去休息吧,等结果出来我打给你。”

沈翊喊住他:“你也觉得这画像匹配不到人?”

杜城思忖半晌,沉声道:“DNA那边没找到匹配的。而且尸体身上的衣料太破旧了。刚才溶月走之前我让她看了下衣服料子,那料子陈旧肮脏,死者很有可能是……”

“流浪汉。”

杜城看了沈翊一眼,叹了口气:“或者黑户,是的。”

沈翊摸了摸杯壁试试温度,把杯子端起来拿在自己手里,问道:“监控那边怎么样?”

杜城摇摇头:“监控里只能看到一个路口,如果凶手从另一边走过来,根本不会看到人。”

沈翊又问:“环卫工呢?”

“说起这个,”杜城无奈道:“那几个人倒是老实交代了,因为那段路太长又太偏,他们通常扫到一半就会打道回府,毕竟谁都没想过会因为自己摸鱼而耽误一起命案的重要线索。”

这回连沈翊都无语了,半晌没想好要说什么。

杜城见他这样子,失笑道:“行了别想了,回去睡一觉,下午陪我去案发现场走一圈。”

沈翊把身上的外套扯下来扔杜城怀里,端着牛奶朝他办公室走去:“我去你办公室里睡,你这边好了直接叫我。”

杜城看看他自己的办公室,又看看沈翊的背影,冲他喊道:“干嘛不在你自己地方睡!”

沈翊背对着他挥挥手:“你办公室里有行军床。”

杜城对着他的背影无言地骂了三个字:臭讲究。

杜城办公室里的行军床是为了应付这种熬大夜加班的情况买的,平时也没少被蒋峰他们几个借出去睡午觉。沈翊轻车熟路地把行军床从柜子里拖出来架好,又扯出一床薄毯往身上一裹,一头扎下去就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一会看见那个被杀的男人讷讷地看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一会又看见杜城给自己热牛奶,说话的时候嘴角无意识地向上扬;过了一会还看见警局里的访客来了又走,细密的交谈像一道大网向他压下来。

沈翊在梦中不安地翻来翻去,最终猛地一蹬腿,用力醒了过来。他一使劲,身下的行军床发出剧烈的摇晃声,险些翻倒,旁边适时地伸过来一只手,啪地一下稳住了床沿。沈翊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是坐在办公椅里打盹的杜城。

杜城人还没完全清醒,靠在椅背上含糊不清地问:“做噩梦了?”

“手压着胸了。”沈翊不舒服地提了提衣领,感觉后背都被汗浸湿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叫我?”

杜城揉了揉脸:“刚睡下二十分钟吧。画像对比结果还没出来,就没叫你。”

“监控没找到线索是吗?”

杜城摇摇头:“没有。”

沈翊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边已经逐渐亮了起来,日光正顺着百叶窗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漏进来。沈翊起身道:“你来床上睡,画像对比结果我来盯。”

杜城重新向后一仰:“你接着睡会吧。信息库我跑的是全国的,没那么快。我调了闹钟,再过两小时我就起来,咱们上案发现场去。”

沈翊还想再说什么,就眼睁睁看着这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沈翊见状,无奈地笑起来。他盯了杜城的脸半晌,无声无息地从他桌子上摸走一本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随手画起来。

杜城被闹钟声惊醒的时候,下意识地扭头去找沈翊,却发现对方不在房间里:行军床已经被原样收起来了。他也不急,掏出手机按灭了闹钟,抓起车钥匙就想出去找沈翊,却发现——车钥匙怎么也抓不起来。

刚睡醒的杜城先是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徒劳地抓了好几下,才意识过来那不是车钥匙,是某美术高材生画在他本子上秀技术的,不由得大怒:“沈翊——”

李晗捧着杯子,眨巴着眼睛看向沈翊:“沈老师,城队好像吼你名字呢。”

沈翊笑眯眯地把刚装满咖啡的两个保温杯装进包里,对她道:“没事,他起床气。”


03

北江河堤边比市内风大多了。杜城把冲锋衣给了沈翊,自己从车尾箱拿了一件薄绒外套穿上。

沈翊的手缩在杜城外套的袖子里,勉强露出指尖,扒开河堤边的土表看了看:“痕检的跟你说能找到多少全凭天意?”

杜城迎着风看向远处延伸出去的河堤行道:“他很委婉了,我知道。”

沈翊搓掉指尖上的灰,紧皱着眉头站了起来,很小心地抹掉了袖口上蹭到的土:“如果我是凶手,这里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杀人地点。但是有一个前提,我必须确保这段路不会有人经常经过,换句话来说,我会很熟悉这段路。”

杜城补充道:“还有一个前提,是死者最好能自己过来,这样能减少移动尸体带来的风险,凶手有可能是死者信任或者愿意服从的人。”

沈翊问:“那几个目击证人是怎么想到会来这里骑行的?”

杜城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们说有个app,不少人会在上面分享城市里适合骑行的路段,这条路算是比较小众的,勉强算有知名度吧。”

沈翊疑惑道:“那凶手为什么还要选择这里?”

“你陷入结果导向了,”杜城说:“他不需要一个百分百不会被人发现的环境,只需要保证在人死后的一段时间内没人能看到尸体就够了。”

沈翊想了想,谨慎地说:“那我觉得这个凶手很……傲慢。”

杜城重复:“傲慢?”

“对。”沈翊说:“第一次杀人的人,通常会担心尸体被人发现,要么选择分尸,要么选择抛尸。更何况这个现场,旁边就是北江河,他为什么不直接把尸体扔进去?”

杜城的目光投向涛声不绝的北江河,他思索片刻,缓慢道:“不扔进去,是为了……是为了有一天尸体能被人发现。”

沈翊抿着唇没说话,杜城扭头看向他,轻声道:“这真的是凶手第一次犯案吗?”

他话音刚落,口袋里的电话铃声突然疯狂地响起来,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沈翊退后两步,看向尸体被发现的第一现场。半晌,只听见杜城声音低沉地说道:“张贴寻人启示,各大平台都发一发。然后再把过去三年内的全市范围内的无头案发给我,我要看。”

接着,他挂断了电话,对沈翊道:“画像匹配不上,跟失踪人口报案里的信息也匹配不上。”

沈翊叹了口气:到目前为止,一切线索全断,似乎真的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了。

杜城走到沈翊身边,指了指地上用白线圈出来的人形:“死者最后保留着向前爬的姿势。因为现场破坏严重,我们不知道他爬了多远,也不知道他在濒死的边缘徘徊了多久。只有一点可以确定,死者在最后一秒都没有放弃求生的意识。”

沈翊说:“不管是多么精妙的犯罪,都一定会留下线索。”

“但这不包括自然的变化和时间的推移,”杜城苦笑一声:“时间能抹平一切,这句话某种程度来说是没错的。”

沈翊转过身看向杜城。杜城垂下视线看着他,远处惨白的天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他看向沈翊认真的眼睛,那眼睛像孩童一样无辜又透亮,使得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带了点难以察觉的悲伤和温柔:“以前雷队跟我说,每个警察这辈子都要做好准备面对几个无头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回去找局里其他几个画像师,一起出一个凶手的模拟分析画像。”沈翊看着杜城,坚定道:“这个人死了三个月,没有人来找过他,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不会再有别人对他的死刨根问底。”

杜城摇摇头,笑道:“我道歉,是我放弃的太早了。”

沈翊笑起来:“你要是准备放弃,让蒋峰帮你整理无头案的卷宗干什么?”他的鼻头被寒风吹得通红,眼睛亮亮地看着杜城:“我也不会放弃的,不用提前帮我做最坏情况下的心理疏导了。”

杜城看了他良久,终于忍不住伸手把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去。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放心吧。”

冥冥之中可能真的有什么破案守恒定律。在沈翊带着画像师们开了好几个会,定下凶手的分析画像后,局里还是不能缩小嫌疑人范围。最重要的是,他们到现在都不能确定死者身份。杜城把过去五年内的无头案都翻了一遍,也找不到任何看起来能跟白骨案有关联的案子。

就好像只是老天终于看不下去这个可怜人曝尸荒野,于是指派了北江分局来给他收尸一样。

蒋峰叹了他这段时间的第一百零八口气,拿叉子搅散了碗里的方便面,又眼巴巴地看着沈翊:“沈老师,你碗里是什么?”

沈翊刚准备喝汤,闻言,把自己还没碰过的外卖朝蒋峰那边推了推:“黄鱼馄饨,你要吃吗?”

蒋峰登时眼冒绿光,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晗眼疾手快地把沈翊的外卖又推了回去,还不忘凶蒋峰:“这是队长给沈老师点的,你好意思吃吗?”

蒋峰敢怒不敢言,悲愤道:“我从警校起就跟着他混了,他什么时候给我点过黄鱼馄饨!”

李晗在一旁道:“瞎说什么啊,你跟人沈老师能比吗?”

沈翊舀了勺汤轻轻吹了两下,低头只是笑,没说话。

杜城坐在法医室里翻看着何溶月的报告,头上的排风系统发出低低的轰鸣。他翻过一页,头也没抬地问:“齿缝里也没发现别的dna?”

“没有。”何溶月摘了口罩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你和沈翊别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了行吗,真给不出别的东西了。”

杜城愣了一下:“沈翊也来了?”

何溶月:“他不一直觉得那个复原的画像很眼熟,又想不起来是谁吗?这几天没事就来我这里捧着那颗头摸,想看看复原的画像是不是哪里出错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颗头是他对象的。”

杜城闷声笑起来:“他看头骨一定比看对象深情。”

何溶月盯了杜城的背影半晌,施施然走到他身边道:“学姐问你个事儿呗。”

杜城猛地扭头看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衣领,惊恐道:“你不是不喜欢承认自己是我学姐吗?先说好,犯法的事儿我绝不答应啊。”

何溶月用尽一生的力气翻了个白眼:“我要犯法还轮不上你帮忙呢。我是想问你,你跟沈翊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城向后仰了仰,又把目光移回报告上:“啥意思,我们最近可没吵架。”

何溶月伸手按在报告上,曲起食指敲了敲:“你会给蒋峰热牛奶吗?”

杜城朝她露出了一个非常明显的“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

何溶月扬扬眉:“那沈翊……”

杜城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把报告从何溶月手底下抽走了:“他一艺术家我照顾照顾怎么了,还没到上升到足以深究我们关系的程度吧。”

何溶月盯着杜城烧得通红的耳尖,挑了挑眉。

“城队在大学时可受欢迎了,我当年还帮别人给他递过情书!”蒋峰眉飞色舞地说道:“长得高样子又好看,哪有小姑娘不喜欢的,想当年我们篮球赛上一半以上的妹子都是来看他的。”

沈翊听得兴致勃勃,还从自己碗里给蒋峰夹了块鱼肉:“哦?那他后来谈了吗?”

蒋峰非常欣然地接受了这块对自己八卦能力表示肯定的鱼肉,并且立马把肉埋到了面条下藏起来:“谈了,女追男隔层纱嘛!但是没谈几个星期就散了。”

沈翊笑着问:“为什么?”

李晗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蒋峰,抢答道:“还能是为什么,不喜欢呗!”

“你踢我干什……但确实是不喜欢。”蒋峰歪着头回忆道:“咱队长这个人吧,就是那种认定目标了一定会追到底的人,那些多余的感情啊娱乐啊他好像都不感兴趣,那阵子他就想着当刑警,其他的事情都有点糊弄的意思了。”他想了想,又忍不住道:“真的特别糊弄,他对那女生还没对沈老师你好呢。现在想想,他后来单身这么多年都是报应!”

沈翊:“后来不是有人给他送礼物送蛋糕吗?”

蒋峰听到这个,立马又兴奋起来:“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啊!其实蛋糕就送了一次,还不知道是谁送的。刚好那天是城队生日,来得挺巧的,我们还一块吃了。哎,可惜不知道是谁家姑娘,怎么做好事还不留名呢?”

蒋峰刚说完,见沈翊合上外卖盖子,准备出去扔掉,连忙问:“沈老师,你不吃了吗?”

沈翊笑道:“我饱了,你们慢慢吃。”

蒋峰乐呵呵地目送沈翊离开,一扭头,差点吓得从椅子上翻下去:“你干嘛这样瞪着我!”

李晗咬牙看着蒋峰,末了,无奈地一摇头,低声怒道:“烂泥扶不上墙!”

“艺术家?”何溶月对着杜城笑道:“艺术家最敏感了。要是他觉得不舒服,保管第一个让你知道。要是他一直默认……”

何溶月拍了拍杜城的肩:“胜利在望啊,学弟。”

杜城一缩肩膀,从她手底下溜出来:“一天到晚想这些有的没的,案子破了吗?”

何溶月一摊手:“案子没破也要生活的呀。”

杜城有些焦躁地抖了抖手上的文件:“我们俩……我们俩就是比较聊得来,很多时候能想到一块去罢了,你别在那自己瞎加戏,一会真弄的沈翊不舒服。”

何溶月:“哦。”

杜城继续道:“再说,你要真想跟一个人在一块,你总得想亲他吧。”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天沈翊站在河堤旁,眼睛亮亮的样子,喉头隐秘地滑动了一下。

杜城烦躁地抓起文件,头也不回地就要从法医室离开:“总之你别搭台子了,这戏没人唱!”说完,直接开门走了。

何溶月一手举杯一手掐腰,目视着法医室大开的门,幽幽地叹了口气:“男人,我真服了。”

杜城走到警局大门的时候,刚好看见沈翊。沈翊背对着他,正微微弯着腰跟一位老太太说话,警局大门口的灯光洒在他发丝上。沈翊听见脚步声,扭过头向杜城看过来,一个动作洒落了满头的灯光,那光便落进他眼底,一片温亮。

沈翊看着杜城到身边了,才低头对那位老太太道:“阿姨,这是我们队长,杜城。”

老太太对着杜城道:“警官,我报案好几天了,你们有没有人来看过啊,我们小区离你们不远啊。”

杜城微微朝沈翊俯过身,沈翊小声道:“给猫投毒那事。”

杜城了然,对老太太说:“阿姨,咱们手下的警员去你说的那地方看过了,没有发现任何毒药的痕迹,您放心吧。”

老太太惊疑道:“不是药死的啊,那怎么一下死那么多猫?看着吓人哦。”

沈翊在一旁连哄带劝地说:“放心吧阿姨,也有可能是野猫吃了带毒的花草。您平时管好家里的小孩,让他们不要乱拿路上的东西吃就行。”

老太太看着沈翊,觉得他说话温和又坚定,不由自主地放了心:“你们人民警察说没问题就行,不然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沈翊笑了:“过几天会有警察给您打电话告知处理结果,您手机别关机,记得接啊。”

老太太连连点头,一步三挪地离开了。

沈翊看着杜城拿出手机开始发微信,在一旁问:“准备下班了?”

“本来准备回去再捋一遍白骨案的线索的,”杜城啪啪啪按了几下屏幕,把刚拿到的地址转向沈翊问:“现在要不要一块去看看那个小区?”

沈翊笑着一拍他:“会读心术啊。”

杜城把手机收起来,假装自己没有笑得很得意。

报案的老太太住在雅河小区。这小区有些时日了,物业管理明显疏忽,杜城连警官证都没拿出来就顺利把车开了进去。他随手把副驾驶座上的沈翊拍醒:“到地方了,下车。”

沈翊压着呵欠下了车,抬头看了一圈,咦了一声。

杜城从车后头绕过来,顺嘴问道:“怎么,你来过?”

沈翊居然真的来过:“以前在这上过课。”

杜城四周环视一圈:“你还兼职家教?”

“我是被教的那一个。”沈翊笑道:“当警察得考编啊。”

杜城瞪着沈翊半晌,才回过神来:“靠,对啊。”

这是沈翊第一次在杜城面前说起过去的那七年。杜城仰起头在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遍:“考编……你在警校当老师还得考研吧?”

沈翊无奈道:“可不是么,什么都得从头来。”

杜城放肆地笑起来,颇有点你小子也有今天的心灾乐祸。他许久没这样乐过,好不容易止住笑,扭身看向沈翊。沈翊就在旁边抱着手板着脸等他笑完,眼底却满是笑意,盛着亮晶晶的光。

人的状态会直接反映在他的日常行为举止上。杜城忽然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沈翊的时候:天才画家性情乖张又爱捉弄人,走路都微微仰着头,偶尔的举止像小孩子一样,小动作总是很多。

可是他面前的沈翊几乎不会再有那些多余的小动作了。他变得进退有度,举止合礼,像是一株自由生长的植物被整株粗暴塞进了形状死板的瓶子里。

那感觉一定不好受,杜城看着沈翊想,可是他做到了,并在瓶子里撑满了自己的枝叶。

真正的艺术家不会因为画板受限而下不了笔,他们会改变自己落笔的方向。沈翊把自己当成了自己的画。

“是不是很难?”杜城逐渐敛了笑,忍不住问:“你怎么撑下来的?”

沈翊抬头朝某个方向看去,杜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万家灯火中看见了北江分局熟悉的屋顶。

沈翊回头看进杜城的眼底,顿了一顿,才意有所指般道:“我有目标,不能算难。”

杜城觉得自己的心脏狠狠漏跳了一拍。

这个点刚好是家家户户吃过饭出来散步的时候,出来消食的小孩子拍着球又叫又笑;遛狗的家庭凑成一对在聊天,小狗就在旁边的草地上自己滚着玩儿;还有不少夜跑的当代年轻人在树下跑过;是一副生活气息浓厚的景象。

沈翊跟着杜城往小区里面走去,在一旁问:“你知道在哪?”

杜城嗯了一声:“之前来过的实习警说就在这小区最后面的后山那,死猫尸体都堆在一块,看着怪瘆人的,不怪人家老太太害怕。”

他说完,半晌没听到沈翊回答,扭头一看,发现沈翊正盯着旁边出来散步的一家三口出神。他拿肩膀一撞沈翊:“你也想要一个?”

沈翊把目光从婴儿车里的小孩身上抽回来,哼笑道:“我就算了,你可以努力一下。”

杜城眨眨眼,拼命按下心头无端升起的一丝紧张:“怎么就算了?”

沈翊不以为然地道:“人作为社会性动物,首先要在一个健全的环境成长,塑造出完好的三观,才有能力去培养下一代。”

杜城问:“你怎么就没在一个健全的环境里成长了?”

沈翊扭头看着他,笑了笑:“我妈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爸浑浑噩噩了几年,在我九岁的时候,开车的时候没注意一头撞在栏杆上把自己当场撞死。这确实很难被称为健全的环境。”

“你还有你老师啊。”

“是的,老师……老师和师母对我很好,”沈翊把目光投向前方被路灯照耀的小路上,轻轻地说:“但非要说的话,别人的东西和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有区别的。”

杜城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又酸又涩的东西挡住了,他暗暗吞咽了好几下,才把这难以描述的情绪咽下,装作无事一般顺着他们最开始的话题道:“所以你为什么突然想去当警察?”

沈翊奇怪地看向他:“你不是知道吗?”

“就因为雷队的事吗?”杜城说:“一般人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死亡就去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的,更不用说在已经取得成就的基础上了。”

沈翊想了想,说:“我画画,是因为我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没有边际的自由,可是当这份自由被他人用来害人的时候,那就不再是自由,而是枷锁。这让我觉得……很恶心。”

杜城低头看着他。

“我不是那种非要名垂青史的人,杜城,我拿起画笔并不是为了名扬天下。所以你一直以来所认为的我在艺术上作出的牺牲……在我看来根本没有这回事。”沈翊跟着杜城停下脚步,看着他道:“雷队的事情让我想明白一件事,如果我在那时候退缩,那就相当于把我的自由拱手让人,我做不到。就像你跟家里闹翻也要去当警察一样,我有我要坚守的底线,所以我站出来了。”

杜城低声道:“用了七年。”

沈翊笑了:“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赶了,你总要给跨专业人士一些时间啊。”

杜城看了他一会,忽然伸出手用力揉乱了他的头发:“德高望重啊,沈老师。”

沈翊愤怒地拨开他的手:“别揉……杜城!长得高了不起吗!”

杜城大笑着向前跑了几步:“你这不是长得很好吗?”

沈翊追了他一下,又觉得这样跟旁边还没上学的小崽子没区别,于是干脆停下来,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他。

杜城看着他,向后倒着走了几步:“你一个人走过来了,走出来了,还要往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干嘛非要把自己框死在什么道德成长规范里,艺术家哪有像你这么老派的?你接吻不会还要闭眼吧?”

沈翊冷笑一声:“老派艺术家能吻到你断气。”

杜城大笑,站在这柴米油盐堆砌出的人间烟火中对他吹了个流氓气十足的口哨,颇有点二十年前被雷队按在地上揍的小痞子样。

他们边聊边闹,跟散步似地踱步到了后山。杜城根据实习警的描述,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发现猫尸的地方:那是个陈旧的杂物间,被掩盖在宽大的芭蕉叶和杂草丛后面,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沈翊站在杜城身后帮他举着手机电筒照明,面带疑虑地环顾一周:“不太对啊。如果真是误食了什么导致的集体性死亡,怎么会刚好集中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杜城伸手拨了拨芭蕉叶:“实习警过来的时候猫尸都被物业收走了,他只勘探了现场,确定没有毒药残留就往上报了,这本来也不归警察管。”

沈翊问:“会不会是虐猫?”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杜城又踢了踢旁边的石块,蹲下看了看:“照这边我看看。”

“那老太太是怎么发现的?”

“说是孙子跟朋友过来玩看到的。小孩子嘛,逮着机会就探险……等等,”杜城忽然眉心一紧,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又拂开石头下的沙土,从下面捧出了一只瘦弱的猫尸。

那猫看起来十分瘦小,头不自然地垂掉下来,像是被人一把拧掉了。

沈翊举着手电凑近了看:“没有外伤,这真的是虐猫?”

杜城把猫尸装进装证据用的密封袋,起身道:“不像,手法很利落,没有虐待痕迹。但现阶段仅凭这玩意儿立不了案,先过去给物业提个醒吧。”

沈翊微微叹了口气。

从物业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杜城看了眼时间,决定先把沈翊送回家,明天自己再早点回局里跟案子死磕。

沈翊一开头还撑着和他聊了几句,最后扛不过基因中自带的“上车必睡觉”buff,还是歪在位置上睡着了。杜城平稳地把车开回他家里路口,借着外头昏暗的灯光,扭头认真打量着沈翊。沈翊靠在车窗上睡得不知所以,嘴唇轻轻抿起,看起来像是很软。

“你会给蒋峰热牛奶吗?”

“你要真想跟一个人在一块,你总得想亲他吧。”

“我有目标,不能算难。”

“我就算了,你可以努力一下。”

“别人的东西和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是有区别的。”

杜城深吸一口气,头向后用力地撞了撞座椅。他看着沈翊安稳的睡颜,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怨怼:我自己偷偷在心里纠结了几个月,连何溶月都看出来了,你却还能在我车上睡得着?

沈翊轻轻地蹭了蹭车窗,似乎睡得更熟了。

“老派艺术家能吻到你断气。”

杜城忽然烦躁起来,他一拍沈翊,态度非常不好地说:“到家了,床上睡去。”

沈翊硬撑着睁开眼,懵懵地朝他道了声谢,随后打开车门,抱起包从座位上滑下去,一摇一摆地顺着那条没路灯的路往家里走,显然是还没完全睡醒。

杜城黑沉沉的目光注视着沈翊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

他并非对我毫无感觉,杜城在心里缓慢地想,如果现在告诉他,他也一定会回应我。

只是他愿意跟我一起走多远,就不好说了。


04

在白骨案之后过了一个星期,连被杜城派过去盯着雅河小区的民警都打报告说,再也没见到过猫尸,也没有听见小区住户里发生什么别的事情。

似乎所有事情都陷入了一个僵局,只有沈翊时常拿着那张由白骨复原而来的画像陷入沉思,他甚至头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力。

这一周的北江市持续笼罩在阴云下,连太阳都被掩盖在厚厚的云层之后,空气中的湿度越来越高,几乎连风都凝滞住了。

沈翊刚摘下耳麦,就听见阶梯教室外传来的尖锐风声,紧接着,瓢泼的雨点犹如鼓点般一股脑地砸在屋顶上,织成一道细细密密的网,几乎快掩盖过室内的说话声。

学生们顿时哗然,一股脑地就要往外冲,还有几个不忘对着沈翊喊:“下暴雨了老师,快回家!”

沈翊笑着对他们点点头,收拾好了教案,准备回办公室拿把伞再去局里。

他的手机就在这时候震了起来。沈翊心头一跳,一股不详的预感无端侵入进来。他想也没想就按下接听键——

“沈老师!突发事件,刚才有个男的冲进局里报案,说昨晚在城西儿童公园目睹了一起凶杀案,他看到了犯人!但目击者目前情绪极不稳定,说话颠三倒四的,需要你过来一趟!”

沈翊松开衬衣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抓起包就转身就往门口快步走去:“知道了,杜城呢?”

蒋峰一张口就被夹裹着冷雨的寒风兜了一嘴,他在四周犹如炸裂鼓点般的雨声中,对着话筒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子道:“城队在找尸体,尸体他妈的不见了!”

网约车劈开滔天的雨幕向前疾驰而去,此刻还在下午五点左右,但天色已经黑得宛如深夜。整个北江都淹没在这片暴雨中,从车窗向外看去,甚至能看到被狂风撕裂的雨幕。

车轮在城西儿童公园门口急刹停下。沈翊抓起包打开车门就冲了下去,冷雨瞬间将他浇了个彻底。但他顾不上别的,拔腿就往里头冲去,远远地就看见了连成一片的警车灯,像洇开的颜料般滲进了夜幕里。

李晗也在。沈翊刚钻过警戒线,这小丫头就拿着一件警用雨衣冲了过来,把沈翊紧紧地裹住了。“沈老师,您怎么就这样跑过来了,这穿得也太少了!”

沈翊原本为了上课而穿的休闲西装套装已经湿泞得不忍卒看,他手抖得系不上雨衣的扣子,但此刻根本顾不上,只是问:“现在什么情况,全部告诉我。”

李晗在狂风里把着他的雨衣衣领,一边帮他扣扣子一边在雨里大声喊:“目击者叫王德盛,无业游民,昨天晚上十一点在公园里找了个地方准备睡觉,忽然看见了受害人从北边的小路一路走进来,然后被尾随其后的一个黑影一把捂住嘴,拖进了北边的小树林里。他从公园里慌不择路地逃出来,在天桥底下担惊受怕了一整天,刚刚终于受不了了,跑来局里报了案。”

沈翊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将头发拨到脑后,同样大声问:“受害人是男的女的?!”

李晗愣了一下,随后快速道:“女的!”

“城队和何法医在北边树林里找线索,蒋峰陪着目击者在公园中心。”李晗在夜色里指了一个方向,把沈翊雨衣的帽子掀起来给他戴上:“这天气不对劲,您——”

沈翊抓住帽沿,把自己的包塞给小女孩,又把她往警车的方向推了两步:“让他们所有人找背风的地方呆着,垃圾桶和路上的广告牌能放倒的全部放倒!”

李晗应声去了。

沈翊深一脚浅一脚的淌着水走到目击者身边,雨水打在雨衣上似有实感,他身上的衣服湿了水,像有千斤般往下坠。

他到的时候,蒋峰正拽着王德盛的衣领说着些什么,那枯瘦的流浪汉挣不开蒋峰健壮的手臂,于是一边用力尖叫一边哭嚎,旁边的干警手忙脚乱地要按住他,这个场景配合着四周在漆黑雨夜里疯狂摇晃的儿童公园设施,就是一出现成的恐怖荒诞电影。

沈翊目光朝四周的的树林一划,注意到原本应该集中在北边树林里的手电筒的光线已经四处分散开了,显然杜城也意识到这个目击者有所隐藏,说话颠三倒四,不能完全取信。

但有哪里不对劲。

这个念头几乎是瞬间划过了沈翊的脑海,随后只见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王德盛瘦弱的手臂,在暴雨中怒喝道:“王德盛!”

王德盛完全无视了沈翊,依旧在对着蒋峰哭骂:“混账条子,早知道老子就不去报这个案,说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你们他娘的倒是去搜啊!别他妈的再问我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蒋峰扯住王德盛,怒道:“你说你只见到那人把受害人拖到树林里去了,其他的什么都没看到,你撒谎!你要是没看到,凭什么一口咬定这是凶杀案!”

王德盛喊道:“老子看到刀了!那人手里拿着刀,他把人拖进森林里还能干什么!我只负责把你们带过来,其他的东西别他妈问我!”

沈翊手上一使劲,狠狠地把王德盛拉到自己面前来:“王德盛,看着我!”

王德盛撞到沈翊身上,直接滑跪到地上,整个人狠狠一抖,在雨水中颤抖着抬起眼跟沈翊对视,他的眼珠神经质地在眼眶中无声抖动,牙齿咯咯作响。

沈翊微微俯下身看向他,似乎要把他的每个微表情都收进眼里。他按下心中的焦躁,缓慢道:“你很怕?”

王德盛猛地向后一挣,但被沈翊死死地按住了:“你有什么好怕的?”

王德盛怒道:“老子怕个卵!爷爷我一辈子就当这么一次好人,非得被你们这帮警察按在这里逼问,早知道是这样,我他娘的报什么警!”

沈翊的声音绷得很紧,在四周嘈杂的雨声中像一条平直的线:“是啊,你报什么警呢?说白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城市女人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旁边的干警有好几次欲言又止,但都被蒋峰伸手挡下了。王德盛抖得愈发厉害,沈翊却像没看到一样,犹如塞壬般恶意低语:“那女的腿又长又直,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走,谁知道是什么货色?她骂你了吗?让你滚开,不要在她身边晃来晃去的?”

王德盛几乎是尖叫道:“没有!”

沈翊的脸被冻得青白一片,他扯开嘴角神经质般地笑了:“你为什么要为她说话?城里女人不都这样?你为什么要担着被警察遣送回原籍的风险为了她来报警?”

“哦,还是说,”沈翊轻声道:“你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你自己?”

王德盛像一只在尖叫中突然被掐住脖子的鸡,登时僵住了,一动不动。

“你被凶手发现了。”沈翊肯定地说:“你怕他报复你,所以才去报警的。”

王德盛捂住脸,发出一声尖锐的抽泣:“我……我没想到……我不知道还有一个人……”

沈翊的余光再次快速掠过漆黑一片的儿童公园,那股违和感愈发强烈。沈翊看着王德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受害者走进公园里,她是要进来干什么?”

雨势越发大了,给人一种天要就此漏了的错觉。王德盛在寒风里抖得犹如筛糠,过了好半会,才挤出一句:“她……我不知道她是干嘛的,可能就是路过……她好像喝多了,还要去坐秋千……秋千……”

沈翊猛地直起身,对旁边的干警道:“去告诉城队!”

干警立刻起身而去。

蒋峰对沈翊着急道:“等会!你是觉得尸体可能在公园中心?你也看到了,这里浇的全是水泥地,埋不了人!”

沈翊环顾四周,小声道:“不,不是,尸体不一定埋在地底。”

他脑海中那股强烈的违和感愈演愈烈,几乎到了要令他头疼的地步。沈翊一把掀开兜帽,冰冷的雨水瞬间从他的衣领缝隙里灌下,激得他有些焦躁的思路瞬间平复下来。沈翊快步走到公园中心:空荡无人的游乐设备伴随着狂风疯狂摇动,无人的秋千在雨幕中随风狂甩,旋转转盘甩着雨珠自转起来,就好像有一百个小孩在黑暗中疯狂地折腾着这些设备——

沈翊脑海中忽然雪亮一片,他抓住了那个关窍!就在这个瞬间,一声怒吼在雨夜里炸开,几乎连尾音都要撕裂:

“沈翊!!!!”

沈翊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股巨力推倒在地,有人死死地把他按在自己身下;然后是一身惊天动地的巨响,沈翊竭力向前看去,正看见一块不知从哪刮来的巨大广告牌与他们擦身而过,砸进了前方的一处树林里,被撞裂的铁板犹如利刃般刮倒了旁边的植物,随后“夺”地一声深深砍进了粗壮的树干上!

沈翊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冷汗混着雨水直流而下。压在他身上的人松开他,把手放进他腋下要把他撑起来,可是沈翊全身都在发抖,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周围似乎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但沈翊几乎听不见。他手抖着去摸对方的手,因为雨水而滑得差点握不住,他开口时声音都是劈的:“你有没有事,杜城?你有没有砸到?”

杜城一伸手搂住沈翊的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顺着这个姿势把人紧紧箍在自己身前,低声在对方耳边安慰道:“没事,没砸到我,真没事。”

天地都笼罩在嘈杂的雨声下,但沈翊只能听见他说出口的这句话。

沈翊转过身一把抓住杜城的手,咬着牙把另一只手伸到他背后去连摸了好几下,确定真的没刮到后,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终于落回胸膛里。他就着这个环抱的姿势定了定神,对杜城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在哪了。”

杜城把沈翊的兜帽重新扯回来,用力抹掉对方脸上的雨水,微沉着脸没有说话。

他也猜到了。

沈翊扭过头,看向了不远处的一个摇摇马。

那摇摇马的眼睛因为常年风水日晒,颜料已经老化,顺着雨水的痕迹往下滑落,像两道干涸的泪痕。

在这样的狂风中,只有它的摇晃幅度和频率远低于其他的几个摇摇椅,就好像里面被塞进了什么不属于它的东西,几乎要压断下面那根不堪重负的弹簧。

沈翊朝摇摇马走了过去,抖着手在上面摸起来。他的手指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是麻木地在模型拼接口处摸索。过了半晌,他手一顿,低声道:“我找到了。”

摇摇马的马鞍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道不平整的口,似乎曾被人掀开又盖回去了。

沈翊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就在这时,他身后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你找到她了。”杜城垂眼看着他,他手上稀薄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给了沈翊,沈翊觉得心口似乎被塞进了一团火。

“你找到她了,接下来交给我吧。”杜城即轻又不容拒绝地说。

随后,他把沈翊拉到身后去,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强行掰开了摇摇马上的马鞍。

他首先对上了一双宛如玻璃珠一般漆黑透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了绝望和痛苦,正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泡在雨水里里死死地瞪着他。

赶过来的蒋峰只探头看了一眼,就吓得连退好几步,随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翊没有上前,只是死死地掐住了自己手心。他不用去看,也能大致猜测出那是什么景象。

那是一个被折断了所有关节,在死后被人粗暴塞进儿童乐园摇摇马的女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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